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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喜是被张瑾殊从死人堆里面捡回来的。

那时,兆瑞年二月初三。

全国大饥荒,民不聊生。

他随爹娘和村里人一起北迁去富庶的白城,在途中亲眼见证了荒芜、霸凌、血腥,以及黑暗到窒息的绝望。人性之恶如粹毒冰刃,扎得他鲜血淋漓。

最悲哀的是,他不幸发烧了。

那时,疫病盛行,生病的人不如猪狗卑贱。

等待他的,要么是病死,要么是被抛弃后饿死。

他已经料想到了最坏的结果,在发现自己被爹娘抛下时,巨大的悲凉感还是将他压得喘不过气。他没力气追去寻找大部队,缩着身子哽咽地哭了一天后睡去,脑子里浮现的尽是前一晚爹娘和几个哥哥们慌乱且遮掩的神情。

等第二天醒来,他发现这个破庙里面多了两个人。

是两个灰衣少年和妇人。

他们好像也是逃难而来的。

少年的眼眸深如寒潭,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角落里的他。

他烧得迷迷糊糊,估摸着自己是快要死了,也没做什么反应。等再醒来时,发现已是下午时分,那灰衣少年却出人意料地坐在了离他不到几步远的地方。

“吃下,你便能活下去。”少年微颔首,示意他将身侧不知名的药包打开。

包裹的纸张尚有些脏污,却四四方方地迭着,看来是保存得很小心。打开后,赫然发现里面有一些细细的白色药粉。

他惊愕地抬头,直接对上了少年幽深的眼眸。那双黑色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,眼尾眉梢都十分凌厉冷峻,看着人时让人觉得心惊。

鬼使神差般,他吃了下去。

他的病在第二日便好了。

后来,他便紧紧跟着这个少年。

只因为,他的娘亲好像患上了癔症。

也因为,看似危险的少年,身上有着数不清的伤口和打斗的痕迹。

这个少年,向他显露了难得的悲悯之心,将那救命的药粉给了他,还分给他粮食,他甘愿拿命来回报。

后来,他们又在途中救下了偷粮食未遂几乎被人打死的渡生。

对了,他们二人,一个叫朝喜,一个叫渡生。

在灾祸中重生,皆甘愿为奴为仆,只愿报答少年的救命之恩。

这是张瑾殊给他们起的名字。

他们暗中发了誓,要护他安康。

彼时,张瑾殊还不姓张,他姓赵,是普宁一处医馆家的小公子。可惜普宁灾荒,医馆倒闭,故而他们母子二人前往郢城寻亲。

四个人艰难到了郢城。

张瑾殊以信物作要挟,要求面见当朝丞相。

后来他才知道,张瑾殊是丞相秘密前往普宁办事时和医馆医女所生的私生子。

这段相府秘辛,本该恍恍惚坠入泥土尘埃。

但这粒尘埃却因命运羁绊,摇身一变成为了相府的敲门砖。

更何况,在这命运羁绊之上,还多了千丝万缕的谋划算计。

张瑾殊被公主在拜师宴上拜为少傅的那一刻,朝喜仿佛在他长期积郁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喜悦。

那日后,张相以礼相认,并将他的名字改回了张瑾殊。

但这份喜悦在几日后便迅速灰败下去。

只因他的娘亲——那一向温柔的赵姨,在拜师宴几日后便被囚禁在了丞相府的小院中。

第二日,张瑾殊便被张相以“教养”为由,划给了大夫人抚养,并勒令张瑾殊不得随意探望赵姨。

相府里的生活好似一盘大型棋局,但凡走错一步,便会满盘皆输。

张瑾殊势危,在接二连三的计谋算计中尽是孤鹤难鸣,只得在凄怆寒潭中艰难敛翅自保。

幸而公主在十二岁那年从苍山归来,张瑾殊作为公主少傅,在康帝明显的庇佑下不用再像以往那般如履薄冰。

但拜师礼成第十日,赵姨便死在了相府的小院中。

为掩人耳目,赵姨的身份从未对外公开,因而她即使死去,也不给牌位,不入祖陵。

在相府的人看来,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。

一个身患癔症的人,无论因什么缘由死去,都无关紧要。

朝喜发现,自那日以后,张瑾殊的眼神更为冰冷了。

如果说张瑾殊在此前是一刃冰冷的剑,那么在赵姨死后的他,便是一簇淬了毒的箭,在千百万支算计的箭雨林中静静地收敛锋芒,在箭啸之后破空而出,直射命门。

后来,相府的大公子,二公子,三公子内斗。内斗的唯一结果就是,大公子和三公子惨死,侥幸活下来的二公子本身也被人下毒,自此无法人道。

二公子自然成为了一名弃子。

浓重的黑雾散去后,那些人才惊觉,一向沉默弱小的的张瑾殊,在此刻成为了最危险的隐狼。

更出人意料的是,张相竟将他举荐为相,并给他交付整个张氏一族的权力。自此,他成为了张氏最锋锐的箭,也成为了世家之争中最大的变数。

规矩、变数和竞争,伴随着浩大无边的理想抱负——几乎贯穿了张瑾殊的一生。

很少有人能看到张瑾殊心中的浩然理念,毕竟世人皆浑浊,不肯相信池中明月的皎洁。

但明月远在天边,没法改变世间的苦楚。张瑾殊辛苦算计,到头来却仍是落得一场空。

晋军闯入郢城的后,从前金碧辉煌的永安殿燃起了滔天大火。郢城因兵力不足,世家离心进而纷纷逃窜。朝喜赶去护卫时,却看到公主朝张瑾殊胸口刺了一刀,随后便逃走了。

他赶去扶起几乎快站不住的张瑾殊,看到他悲凉地笑。

再后来,便是有人来报,元嘉公主跳了城楼——以命血祭,换百姓安康。

整个世界好似在那一刻轰然倒塌。

之前还能勉励支撑指挥撤退的张瑾殊,在听到汇报的那一刻,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败,随后便吐血倒地,彻底昏死过去,直到几个月之后才醒过来。

原来他中毒已深。

下毒之人早已无从查询。朝喜没办法,世间精通毒理的唯有张瑾殊和虞折衍,虞折衍已经战死,张瑾殊在醒来后却又毫无生意。

朝喜只得跪求他好好活下去,就算为了这黎民百姓。

“朝喜,百姓并不需要我,我也不需要他们。”张瑾殊平静地回,好似安然捆在荆棘樊笼中的堕仙。

朝喜哑然。

直到某一天,摘星阁派人传来了密信。信中所言他并不知晓,但他知道,张瑾殊从那以后便开始调养身体,身体开始以极缓慢的速度在恢复。

后来,他听说,是晋国公子宋观澜给公主收了尸。

并以长公主的礼节将她体面地葬在了皇陵里。

他忐忑地将这个消息告诉张瑾殊,却只听他“嗯”了一声。

朝喜抬头看。

青烟缭绕中,身穿白衣的男人虔诚地跪坐在莲花垫前,沉默着将杯中的酒洒尽。

那是梨花酿,公主最喜欢喝的酒。

此时,正是二月十四,公主死后第一年的祭日。

此后两年的每到这个时刻,张瑾殊都会在屋内跪上七天七夜以行祭拜。

朝喜看着他的背影,莫名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。

就如今夜,他坐在围墙之上,听着屋内传来“笃——笃——笃——”的木鱼声,抬头望月。

明月皎洁,如神之所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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