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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远这么一瞧,心下益发放心和得意,忙又踅回厅上等着新女婿来行大礼。
一时池镜给人簇拥着进到厅上,玉漏也给一班女眷送到厅上来,伴着无数欢天喜地的嬉笑,二人双双跪拜父母。
池镜膝盖虽朝蒲团上跪下去,眼却不大看连家父母,十分勉强地喊了两声“岳父”“岳母”,只把手上牵新娘子那红绸紧紧攥着,恨不能立刻攥她逃离这鄙陋俗窝。亏得这头的礼轻,奉过茶水二人便出来,复由百人大队簇拥着回池府,只等黄昏时行礼。
池
府这头自然阵仗更大,亲朋好友来了上百人,又兼池邑在家,南京官场上凡入流的官来了大半,大宴厅并小宴厅共摆上百桌,美味佳肴堆山填海,笙乐锣鼓沸反盈天,满府里下人跑个不停。陪着玉漏过来的几个丫头婆子也是前一日池家送去的,不过面上装样子,不算她的陪房,所以一将玉漏送入房中,便忙不迭地赶去外头支应。
跟和玉漏过来的一个丫头,叫王珍娘,年十七,算起来是秋五太太乡下娘家的远房亲戚,因爹娘不在了,便给秋五太太二两银子买了来,伴着玉漏过来,一为充面子,二为将来玉漏这里有什么事,她好私下和秋五太太通气。
玉漏想也想得到,还能通什么气,不就想晓得她在池家占着了什么大便宜,他们好马不停蹄地赶来沾光,因此不大喜欢这珍娘。
偏赶上这珍娘既要逢迎,又没眼力见,端了盅茶来跟前道:“三姨,先吃杯茶,忙了一上午,累乏了吧?”
玉漏一把将盖头揭开,瞥她一眼,“说了多少回了,别叫我三姨!”
珍娘嘿嘿堆着笑脸,“按辈分是得管你叫三姨嚜。”
听见金宝在外头笑了声,须臾打帘子进来,问那珍娘,“你几岁?”
珍娘道:“今年十七了。”
金宝便笑:“她不过长你两三岁你就叫她三姨,岂不是把她叫老了?往后别按你们那乡下辈分叫了,就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叫三奶奶。”
珍娘何尝不知这规矩?不过是想叫声“三姨”,好从此在池家显出她与玉漏的关系匪浅来。她一面答应着,一面在这间宽敞明亮的卧房里转悠,看见长条案上的花瓶便去摸摸,看见多宝阁上的诸多顽器啧啧称奇,一会又躬着背在那榻前细摸榻上的雕花与垫子。
丁香背欹在床架子的雕花罩屏上,厌烦地瞥她一眼道:“你那指甲可别刮坏了,那是为布置新房新做的,要铺足半月。”
珍娘忙呵呵地走来,把双手凑给她看,“不会的,我来前才剪了指甲。”说着,又摸丁香背后的床,“这是什么木头做的?好不光滑,从没见过,还有股香气。”
丁香一连烦嫌地走开了。玉漏看见她的脸色,少不得抬头瞅一眼珍娘,“你的话怎么这样多?”
珍娘讪着一笑,调目又看见圆案上重重叠叠摆着的精致点心,便跑去一屁股坐在凳上,拿起来便吃,啃掉了一地的渣。
倏见那猩猩毡的门帘子又挑起来,是青竹提着个提篮盒进来,看见珍娘在圆案上吃东西,没好说什么,便走去挪炕桌上的点心,“外头厅上在摆午饭了,三奶奶也来吃一点。”
她叫玉漏三奶奶叫得倒比别人叫得自然,是因为三奶奶是谁到底和她不相干,是谁她都没所谓,不像府里别人,她只是惊讶一番后,很快就接受了玉漏成为“三奶奶”的事实,一切便照着规矩来。
反倒玉漏有点无所适从,总觉得这些熟人看她的目光都在各自发窘。她走到榻上去吃饭,青竹对她笑笑便让开了。那珍娘又跑过来,看了看几只盘子碗碟,咽着口水嘿嘿笑道:“三姨哪吃得了这些?我陪着三姨吃一点,一个人吃也没趣。”
说话还扭头招呼别人,“你们也来吃些啊,不然这一日谁扛得住?”
金宝青竹皆是默笑着摇头,唯丁香噗嗤笑出声,掩着嘴打帘子出去了。
那声音清脆得似根冷针,钉进玉漏骨头里去。她从前就晓得这屋里的丫头属丁香最看她不起,现下更好了,还多了个珍娘来丢她的脸,珍娘若只是个陪嫁的丫头也罢了,偏谁都知道,是她娘家亲戚。
此刻恨不能撕了珍娘的嘴,叫她好吃!叫她好吃!
她冷冷地丢下碗,“你都吃了吧,我也不饿。”言讫又回床上坐着,人渐渐似冻在床上,一动也不动。外头猝地又是一连串爆竹响,震得人神魂打抖,是午时开席的预报。
这些喧嚣里,她想不到池镜,他不必她来操心,素日就许多人跟着伺候,这日做新郎官,自然有越多的人照料着他。她只一心思虑着自己的处境,想到明日走出这间屋子将看到更多的冷眼,心下就有股委屈所化的恚怨,因此还未到阵前,已如临大敌。
池镜的奶母顾妈妈也在外间坐着,在和丁香说笑,仗着是奶母,连池镜也要敬她几分,说起话来更没顾忌,“可怜我们三爷,放着皇上的女婿不做,再不济,还有那么些有权有势的大人家的小姐不要,偏要个——哼,我看他是鬼迷了心窍。”
那声音不高不低,刚刚够飘到卧房里来。纵然玉漏一张脸抹得跟五月里的蜜桃一般,此刻也像白搁在那里好几日,颜色还是那颜色,不过不再鲜艳了。
她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,从此就没人记得她是打鸡窝里飞出来的么?不会的,别人都替她牢牢记着呢。
这一刻她想到老太太,她就是给他们记了一辈子!
经霜老(o三)
黄昏行过礼,池镜就不必再出去应酬客人,不过外头依旧热闹不断,像是为了他们,又像有他们没他们都是一样。他们只管闹他们的,天也只管黑了一半下来,丫头们打水进来给池镜洗漱,他坐在床沿上掬水洗脸,瞟着一旁的玉漏,她盖着盖头,像是布盖着的一只鲜亮的红瓶。
玉漏听见他在笑,“揭了吧,还装模作样盖着做什么?又不是没见过。”
听语调有些轻飘飘的醉意,她没理他。他要伸手来接,给金宝打了下胳膊,将面巾塞在他手里,“急什么?等我们走了你再揭,新娘子又不是揭给我们看的。”
众人听见都嘁嘁低笑起来,珍娘也在旁边站着笑,眼睛躲闪着羞答答地看在池镜身上,笑声却比旁人都大,引得池镜也看了她一眼。她看见池镜在看,忙在前头两个小丫头手里找找还有什么可服侍的。却毫无章法,好些物件她也不认得。
丁香取了柄软毛小刷蘸了牙粉给池镜漱口,斜她一眼道:“你别站在这里碍事。”
当着池镜珍娘也没好说什么,只让到一边,还是偷眼瞟着池镜,待屋里忙完了才给青竹招呼着出去。
侧面长条案上点着两只偌大的红烛,帘笼帐子都换了红色,映得满屋里都是昏昏红红的光影。池镜打量着遍身繁芜的新娘子,挑开那盖头,看见玉漏的脸,也不知道是帐子映的还是搽的胭脂,比往常看起来有气色,嘴唇也抹得红亮,像挤破了的樱桃肉。然而她人还是那个人,冲他微笑着,眼睛里倒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欢喜。
本来嚜,都是旧相识。他娶了她,如愿是如愿了,可忽然就像幼年和先二太太赌气不吃饭,赌输了,饭咽进肚子里,虽然满足,又不免觉得有点屈辱。
所以也还赌气,不忙着有下一步举动,一脸淡然地旋到榻上去倒茶吃。整个人向里头围板上靠着,一条腿平搁在榻上,一条腿支起来,茶盅衔在嘴里,不急不躁的,很闲适的神气。
玉漏起初还不觉什么,后来见他肩后窗户上再不见一点天光,外头的嚣嚷也渐渐沉下去,熏笼里的火星子辟啪蹦起来,心下才渐渐感到无所适从。难道就这样在跟他熬一晚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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